咕咕咕咕鸽子州

欲顾九州青然。
我妹@成谧。

第一章:和血泪故园倾覆,绝恩师毅赴魔窟

  ·《六鷁退飞》完售解禁,帮 @成谧 谧谧发一下。
  
  ·愿我们侥幸被记得。
  ·以上。
  
  
  
  
  

       风起,尽吹向苍冥。
       仿若八寒地狱里红莲业火无端炙烤了天地间的一切,重叠深浅的影子舔舐着乍然相映一线的刀光锋刃,化了灰,成了烬,落入孩童湛湛如秋水的眼瞳里。跳跳将唇咬出了血,咽喉早已嘶哑,疼痛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便眼睁睁地看着,身畔的所有折落殆尽。
       一柄长剑堪堪划过了心口的肌肤,没入其下血肉的位置,血污披了他满头满脸,七岁的幼童还没有一把剑高,狰狞的血洞像是将他整个小小的躯体撕裂开来,扑倒在尸首相叠的血海里,最后入眼的是在风中燃烧着的雕琢檐角,凌空仿佛下一瞬就化为焦炭。
     “爹,娘——”

       有什么扼住了咽喉,连最后魂兮缓归的挽留都未能唤出口。
       凄厉的哭喊声归于沉寂,余烬炙烤的寂闷里,冲破这方炼狱气息的第一缕风带来了片片清明,宛如母亲最后一道温柔又深切悲哀的凝视的目光。
       梦做到了尽头,就醒了。
       跳跳冷汗涔涔地陷在噩梦里,神思还未完全缓过来,烙肤刻骨的伤就先提醒了他痛的存在。他咬着牙不肯发出一言,有只带着剑茧的手谨慎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烧退了,就能好得快些。”
幼童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亲历过可怖杀戮中血与火的瞳眸明澈得可怕,映出了担忧看着他的沧桑男子的脸。归九按住他的肩头以防他乱动:“莫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落魄江湖,身边没有什么好的休养环境,这个落拓的剑客在照料垂危幼童的时候,逐渐细心到了风吹草动都要慎之又慎的地步,到底是从五殿阎罗的座下,捡了条命回来。
       跳跳默不作声地扣紧了怀里揽着的青光剑,剑鞘雕琢的纹路深深硌进他被汗意津湿的手心。七岁孩童的手,也是握过狼毫分过茶的,却又是从枯竭血迹与残尸焦炭中挣扎出来,一路上被风吹得皲裂——时至今日,他还能触到的,也就剩这把青光剑了。
       神兵沉静地枕在他的胳臂上,仿佛对青龙门遭遇的一场大祸毫无知觉,斩过无数敌首的利剑没能在那场交战中激荡出震耳龙鸣,现在只停留在小主人的身侧,无言而悲悯。
       沉重的精钢压在微弱流动的血脉上,跳跳却分明感觉到青龙在怒吼,不甘蛰伏地在鞘中鸣,和着心跳一声一声,很容易就让他想到梦境的最后,火光蒸腾起的气流涌动,苍天摇摇欲坠,什么都要付诸到火和血光中去,他在其间被撕扯着,像一片灰烬,又蓦然跌落进数不尽的深渊黑暗里。
       如果死了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可他既然活着,就只能沉进一层又一层的地狱中去。

       隐约的血腥味,心下五指,贯穿的一道剑伤。
       归九以为他是痛得极了,安抚似的摸一摸幼童顶上的发,那句“还疼么”却是数度启口也没能问出来,他早已习惯江湖颠沛流离,伤痛不足挂齿,而昔日青龙门的小公子,也已是丧失了被这样            关怀呵护的资格。生死磋磨,他需要适应来日比这更深的痛楚。
       跳跳却在躺在干草堆里,用那只没有抱青光的手,握了握归九粗粝的指节。
     “师父,不要紧。”
       归九缓了一口气,目光转过靛青色的剑鞘:“难为你还记得带上它。”
     “爹娘的遗物,我怎么也不能让它落入魔教那些恶魔的手中。”
       孩童小小的身量陷在枯草中,满面是疲累风霜之色,重伤加之逃亡,归九知他也是一根弦被撑到了极致,从此预想中成长的意气风流快马轻裘再与他无关,此后的岁月里,他所做的唯一事情,不过是无时无刻不殚精竭虑怎样活下去。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然后呢,守住青光的传承,等待一个复仇的机会?
       他承受的已经足够痛苦,归九想。
       跳跳与他说了这两句话,很快就又无声无息垂下眼睫,闭目陷入了昏迷。
       他的胸腹几乎被裹成了蚕蛹般,幼童的身躯孤单零落在这荒山野岭的山洞里,为了避人耳目躲开追捕他们不能去繁华的城镇,只就着山间去采些草药,等待着伤口的慢慢愈合。
       ——数年前魔教屠戮了月魔族,不久又覆了青龙满门。黑心虎从未放弃过对揽月罗盘的搜寻,这次出兵天悬白练处又未取得青龙门的象征信物青光剑,按理说魔教怎么也不会留这个祸患。自寻得这个孩子后,师徒俩的逃亡之路,每一步都是崖谷孤绝命悬一线。
       所幸,上天还是慈仁的,终归还是给覆亡的青龙门留下了一点血脉。

       拖拖沓沓,跳跳的伤势几个月后也是渐趋平稳了下来。经此大劫后,他几乎是瘦脱了相,只剩下一把羸弱的身骨,那双苍青色的眼睛就愈发显得大、幽沉沉的空寂。
       他们从未能在一个地方连续待上三天三夜整,近来魔教追兵更是疯了般扑过来。恓恓惶惶奔波了大半年,连师父渊渟岳峙的身影,都多了几分萧索的沉重之意。
       归九比起跳跳的父亲要年轻上许多,却是早早地面带枯槁发有微霜。幼年时的跳跳依稀记得他是父亲的故交好友,一年到头来青龙门的次数寥寥,只似个浪迹天涯的漂泊剑客。
       天悬白练坐落在栖凤山的出口处。青龙门横祸那日,跳跳咬了牙从血泊中爬出,跪别了火势未尽断壁残垣中的身亡故人,心头反反复复的念头是青光可诛邪魔,凭了一腔孤勇往山口的瀑布深潭处爬去,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所习的武功有清晰至斯的认识——只有拿起手中的剑,才可为原本要守护的那些人报仇,以血洗血,还青龙门的数百冤魂以安宁。
       青龙门离奇的大火惊动了恰在不远处的师父,入山查探,跳跳这才恰得了一线生机。
       逃亡的岁月他抱着青龙利剑日夜相随,某日师父教诲:“别冲动,我们要等。”
     “我懂。”孩童的眸子里泛上真真切切的软弱与悲哀,“当时父亲他……”
       跳跳的早熟让归九沉默,这个孩子自小就聪明颖悟。江湖路远,也不乏武林世家赫赫声名,他是七侠青光剑主的爱子,本是福慧无双,谁知断然毁折在最需怙恃的年纪。
       他身负月魔一族的血债奔走多年,难道要这个孩子也把余生投入仇恨中么?

       这样的念头只是转过一瞬,因为“余生”这个词对两人来说也太过遥远。
       身负月魔谷秘密的月魔族护法,和有着青龙传承的七剑后人——这是足以使魔教忌惮的存在,黑衣人对他们的搜寻与追捕从未停止过。江湖风浪愈急,波涌愈险,苍天低垂静默,命途所指不知是何年何方。风刃霜剑紧紧逼随,履地皆是严冰寒霜。
  日黯黯兮将坠,风萧萧而渡河。返景斜照,长长的影子复映着西风陵阙。
       乞儿模样瘦小的身影在风中伶俐地穿行过苇丛,渐寒的天气里,他的衣衫裹得不甚严整,在冷风中不禁打了个寒噤。万木枯萎,残叶而坠,连敷伤的草药也是越来越难寻了。
       昔日在青龙门过得优渥,跳跳从来没意识到寒冬对于贫苦人家来说是个难捱的生死关。江湖流落近一年,往事都遥远得如同梦寐,唯有那日响彻在耳边的濒死哭喊声,烈火烧过残破身躯发出的可怖滋滋声,像地狱里冤魂挣扎在往生门的最后余音,回荡不绝。
       他小心地拢好怀中挖到的草药,往着荒野隐蔽处而去。
     “师父……”
       归九在处理着腿上的箭伤,这段时间他们被魔教寻得了踪迹,夜不能安寝的逃亡持续了近一月,颠沛流离,三日前终于摆脱了身后的追兵,赢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小孩儿长得快,归九估摸着他这年又拔高了一点,形容却是全非——若说青龙门事变之前的跳跳,玉雪可爱还有先门主的俊秀影子;现在的他,整个人骨立支棱,依稀可辨清俊的眉眼也瘦削出了憔悴凌厉之感。他和之前归九见过的青龙门小公子简直是截然两个人。
       故国颓然,故园不复,流离奔波中,岁月深朽,本不是一个孩子能承担的重责。
       两人一坐一立,这样的情形下,归九抬手已触不到他的额发,“收起来吧。”他对着自己的弟子这样说着,“你背着它已经够久了。”
       跳跳顿了一顿,仿佛了然了他的意思,出口却是挣扎的拒绝之语:“不。”
       连日的逃命让他顾不得思考其他,师父那恍然熟悉的神色却让他想起自己从废墟血泊中爬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师父,沧桑剑客的目光里,也暗蕴了一分归于沉默的悲悯。
       他退后一步,终是坚定地再度摇头:“不。”
       孩童的衣衫破烂,面容憔悴,神色却是像受伤饥饿的幼兽被掠夺了最后一口水的无力与愤然,他死死地将青光复抱在怀里——这条河流溯水而上,尽头山势跌宕之处正是垂挂于九天的天悬白练,和烟水迷离蒸腾之后,已经湮灭的栖凤山深处的故园。
       兜兜转转回到了接近原地之处,能暂时迷惑魔教耳目的地方。
严慈之语,历历在耳,那些面容已是天人两永隔。

      “师父,我想进魔教。”
       半晌,沉默着的孩子终于说出了潜藏许久的一个决定。
       归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锐利如电的目光霍然从剑客的深瞳迸出,如岩下之电审视着自己的爱徒,从未有过的肃然严厉:“为何作此想?”
      “师父,我忘不了……”跳跳低声而执拗着,终是年幼,声音里也带上微不可察的恐惧与颤抖,“师父,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爹娘那天……”他的手抚上腹部还未完全长好的伤疤,那道利刃穿透的痛似将这种死生关头的恐惧绝望牢牢钉在他的心上。
       孩童的声音坚定起来,如幼鸟挣扎的哀鸣:“我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归九默然,他颇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风霜沟沟在剑客的额上划出江湖风波的深痕。他已然飘泊得太久,久到月魔谷最后的血色反而被时光浸染得越来越清晰,腥污喷溅衣上之声和无数族人割裂在喉管的哀叫已经恍若隔着严霜的钟鸣,那道殷红却不灭,时时在眼前凝伫着。魔教之威他领教过,为了月魔奇花魔教竟能屠家灭族。他现在不敢赌,他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能护他周全的可能性有多大。
        ——青龙门罹难时他肯援手存孤,就已经有了不能全身而退的觉悟。他终是无法陪伴这个孩子日后的长久岁月的,可在这之前,他只想再拼命一点,死也要把自己的爱徒推到更为光明的一隅天地里去。
       可他现在居然对自己坦言,他要去魔教?
       更让他痛彻的是,四顾茫茫,已经没有其他的生路。
       “师父,您给我讲过江湖上的一些传闻,”跳跳极为认真的看着他,从地狱里爬出鬼门关的孩童,苍青色的瞳仁是反常的清澈与透亮,“魔教惯常的手法是收那些利欲熏心之徒为自己所用,那些恶魔之间也不会是一块铁板,我只要能混得进去,总会有机会复仇。”
       归九简直要斥责他的想法荒谬了,月魔族的往事却让他紧紧闭口难言:若不是狐一刀那个叛徒,怎会使月魔花的秘密外泄,害得护花使者流落,月魔族惨遭灭族之祸?魔教像罪恶的雪团不断疯狂地庞大,若说是以邪术惑人,倒不如说人心的罪恶就是最大的瘾药。
     “跪下。”良久,他终于启口。
       跳跳依言跪下,望着自己生死相依为命的师尊。
     “我原该拦你,可是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最安全。你怀中的青光        终究有现世的一天,在你没有彻底守护它的能力之前,藏好自己是最明智的选择。”如同以前那样,他轻轻触了触爱徒的顶发,叹息,“我还是,不能永远护着你了啊……”
       这一瞬归九还是迟疑了,将他置于四面死地的流亡,或无可归头的黑暗,到底哪一个才是明智的选择,于情于理两者他都不愿看到,可迫到绝路,临分之际,他只能抛开所有,冷静地去分析其中一丝一毫关联着的利弊,力求给这个孩子求得多一分生存的延续。
     “武林失德,魔道横行,这条路远比你想象中的艰难。我要你万务守得本心不失。”
       跳跳重重点头,他在江湖风波中长大得很快,早已不是当初玉食锦衣的懵懂幼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怕那些权力钱帛消磨软了你的骨头,只是忧心你会被仇恨左右。”四面死地的流亡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活着却比死更为可怕,一旦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前路没有更好,只会无限制的更坏,只会往永不可预测的更深处黑暗里坠去:式微式微,又怎安得归?青龙门留下了唯一的遗孤,死里逃生,这是跳跳的幸,也是他的大不幸。
     “没有仇恨,我早死在爹娘去的那一日了。”眼前的孩子却是跪着开了口,清澈而分明的眼睛里,涌出的是暗藏许久的足以使人疯狂和毁灭的精光,如幼娃的死魂从无垠的海面上挣起,结成了一只可撕开长风衔来复仇之石的精卫。青龙门那一日的余烬在他的目光中复又燃起,死寂的红莲业火从地狱中蔓延开来,瞬间席卷,冲破到生灵犹然在的人世间。
     “跳跳会一直记得今日的本心。”他重重一叩首,额角浸出殷红,不避不让。
       他不似死里逃生,更像是被未瞑目残念支撑着不肯消散的一缕人世生魂。
  
       归九郑重地自他背负的剑鞘里抽出青光,清冽的霜寒流转在锋刃上,上古神兵古朴凛冽,一道光华几乎令苍天也着以青眼,数代饮过的敌血只会洗出青锋更彻骨如水的寒。
       青龙降魔,青光乍现,本就是出现于风和电之间的令人神迷目眩的风华。

       此时已是清秋方至的节气,斜阳还是坠尽寒水中去了,暮色已深深,有星子亮起来。
       归九面前的孩童跪在无际的荒野里,师父在擦黑天色下黯淡不可察的眸子长久地低下来看着他。跳跳的脊背挺得笔直,幼兽般弱小的身影,呼吸间余的白雾表明这到底是活物。
      “你莫辜负了你父亲对你的苦心,他所企盼的,不过是你能好好活下去。”
      “师父,你不明白!”也是幼兽般乍然的刺手,这个孩子骤然出声,争辩以这段时间以来最激烈的话语,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幽幽得似一泓深潭,“你又没有经历过……”
       那样满目满天地的血色,腐烂,燃烧,那样生死里打了转的挣扎,烙上刻骨的恨意。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是月魔族人。”长久飘泊的剑客静静地说了一句,跳跳猛然顿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过来,却听师父接道,“我是受了你父亲的嘱托,才来得及救你出来。”
       他的声音里殊无悲喜颤动,只平静道来:“你经历的一切,我全部都曾经历过。”

       畴昔国士遇,生平知己恩。直言珠可吐,宁知炭欲吞——月魔族覆灭那晚,青龙门门主曾秉高义施以援手。为了不使一族的圣物落入魔教囊中,月魔族拼尽全族之力,也只落得珠沉璧碎的结局。当日参与殊死之战的人中,也只有族中护法留存,带着未尽的使命飘零于世。
       青龙门主暴露了七剑传人的身份,从而被魔教记恨进而报复,那日的劫火前或许跳跳的父亲早有预料,藏起了青光并告知唯一的孩子,然后传书请求跳跳的师父来将其接走。
       万未想到魔教来势汹汹,匆忙之中来不及转移的门人皆被屠戮在魔刀之下。
       魔道未除,月魔族、青龙门,乃至其他无辜门派经历的一切,从来没有停止过。

       “人世这一遭,谁也躲不过去。”归九慢慢地说来,是师辈殷殷的叮嘱,和着风中草虫的鸣声,空寂得直直坠入心底,“死并不可怕,但是活着,你要肩负更重要的东西。”
      “你本心到底该作何想。百年遥遥,复仇与杀戮,不能成为你以后道路的全部。”
       跳跳沉默地跪在那里,良久,紧抿的唇启言是反常的尖锐:“师父,你不是我。”
       寒蛩沉寂,天地间只有风吹过。师父却是笑了:“当然,我不是你。”
      “你还记得我与你讲过的月魔族,当年有叛徒为了半卷刀谱,心甘情愿去给魔教当走狗,背弃了整个族人——此次的青龙门就是夙昔的月魔族,而那场灭族之祸里,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我,以及流落的护花使者。
      “与魔教拼个你死我活,杀上个把喽啰很容易。彼时的青龙门主却告诉我,当活着比死更艰难的时候,求死便成了懦夫的行为。只有活着,才能延续下去希望。
      “我忍辱偷生游荡在江湖之中,一心是为了找到她,助她练成飞天之舞,继续守护族中的圣物月魔花。这才是对付黑心虎的关键。而青龙门主大恩,不求来生的结草衔环,只为能护得他唯一遗孤的平安。你和她,便是我活着的所有理由。”
       归九的脸上是属于一个剑客的神情,他低下身去,平视着跳跳的眼睛继续说道。
       “我允许你进魔教,也是因为不能让你陷在这困顿的死局。哪怕暂时栖身在污泥里,不论那魔窟是怎样的九死一生。至少活下去,活得更久一些,才能看得到将来。我要你带着所有人对你的企盼好好地活,长命百岁,而不是在仇恨中迷失,成为你所憎恶的恶魔那样。”
       冤仇总有尽头,而在这之后,这个孩子该凭何支撑下去未来的漫漫年岁?
       他希望这个孩子是在青龙门覆灭的大火中真正的死里逃生,重新书写下属于他的人生,而不是束缚在过往里,如地狱返照的影子,活成被恨意支配着在人世间复仇的幽魂。
      “月魔花使者的左手腕间有花状的胎记,如果你能见到她,她会是你的同伴。”
       他扶他起身,指尖被风吹得冰凉,血液中涌动着的一点东西却从来没有冷下去。归九望着爱徒,郑重道:“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所以,你不能轻掷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你会失去很多,但总有什么会留在你的身边。跳跳,活下去。”

       匣中龙吟,归九倒转手中的青光剑柄复还给他,凛冽青锋的薄刃割裂了夜风。
       对着孩童清炯炯的双眸倒映出的寒刃青霜。“杀了我。”他平静地说道。

       他要他守住红尘深处的一点无瑕赤心,也愿教会他生存的残酷意义。

       流年驰隙,一瞬星霜换。回首长安,旧梦华胥短。别席离歌,江湖平波远。
       当跳跳已经悟到了师父的牺牲,了然师父的深意,也是在很多年之后。而此时的幼童满怀仇恨又是天真孤勇,他意想到了许多惨烈的代价,而这第一道坎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面前。
       师父托孤般的话其间殷切他尚懵懂未全觉,此时却是震骇于师父的牺牲,断然不忍。
     “师父要我守得本心不失,我又怎会加害于师父?”跳跳接过了青光,直接重重跪地,一点波澜终是现于苍青色的眼底,“待我杀了那恶魔,报了爹娘和月魔族的仇,再来为师父尽孝。
      “可还是要请师父原谅徒儿,复仇于跳跳来说,就是现在的全部所求。
     “师父,跳跳离开之后,请您,万务要保重。”
     “跳跳,你既不愿意为复仇不择手段,当知仇恨现在只是你眼前的迷障。我之不愿,是不想你被过往魔障所牵绊,从而忽视了那些最可贵的事物。”归九伸手想去扶起他,孩童倔强地膝行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师父手心最后的温暖,脸容上是不可回转的坚决。
       归九一叹,罢了罢了,他还是没有听进去。可生关死劫前只要活着,余者皆轻微如埃尘。
       ——这个孩子认定的事情决绝,但本心仍不失其真。或许江湖深远,他终会明白。
  
       落月澹将没,栖禽静复惊。残梦昏光,有哀鸿飞过断续零落的秋风。
       旧山绝迹,天悬白练水流清冷,入得栖凤山,他们的不远处是被焚烧过的故园。
       将青光置于静水深潭阵中,未负剑的新一任青光剑主谨严三叩首:“师父,您要保重。”

       青龙者,游于四冥,翱乎八荒。时沉潜于深渊之中,出则吐云郁气,变化无穷。
       三尺澄流碧,匣中青龙蟠。青光剑自此作别了现任的小主人,日日停留在天悬白练的飞湍寒流下,等待着沉睡青龙的再一次苏醒: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钟可刜;不如持我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为君使无私之光及万物,蛰虫昭苏萌草出——这一别,竟逾十年。
       时光对昔年的故人来说太过奢侈。归九望着孩童挺直的脊背,知道自己是无法陪他走再远的一段路了——在青衣渐行渐远融入黑暗里的一刹那,剑客强撑的一口血终是呕了出来。魔教宵小的手段他领教过,方才处理箭伤的时候,伤口处的泛蓝已经融入了经脉,无力回天。
       他的手触到怀中藏着的揽月罗盘,优昙的细雕中托出了一朵乍然曳放的月魔花。
     “你和她,便是我活着的所有理由。”月魔族的恩,青龙门的义,一并付清。
       长夜漫漫,惟愿他们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跳跳最后见到师父的那日,是自月魔族灭,时隔多年后月魔花的又一次现世。他藏身在魔教黑衣小兵的人流中,想起月魔族护花使者的传言,忙不迭地随着魔教部众往前奔去。
       人世浮灭,如优昙一现耳。明空的月光将湖水照成玉色,远远望去湖水中浮动起无数的优昙,花朵雪白茎细如发丝,在西子镜般明月当空之下,如三千丈青丝一夜尽染了白霜。
      虚空中冉冉开出半枝月魔花,夺人心魄,镜像倒影似的只一瞬,便刹那间湮灭沉寂。
       他站在破碎虚空的奇花下,不详的预感猛然攥紧了心头,覆冰的内心被什么沉沉一击的钝痛。跳跳顾不得身边的责难与谩骂,在争功的小兵队伍里,拨开人群往前冲去。
       使尽了毕生功力的归九跌落在湖山边上,他以揽月罗盘的名义布下了陷阱,与魔教部众对峙,源源不绝的黑衣人涌过来,最后的一击终究是归于失败。罗盘在虚空映出的月魔花消散在他的眼眸里,血色漫天铺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人群外往前的爱徒,焦急又痛恸的神色。
       周围的黑衣人被剑客临死前的气势所慑,包围半晌无人敢近前,杂乱的人影晃动间,跳跳也终于奔到了前面。泪珠挂在他的脸上,他看到师父在神光涣散之前,比了最后的口型。
       他呆呆地怔在了原地,而剑客的头颅也终于低垂了下去。一步生死遥。

     “师父,你要我活下去,你又为何不肯等我回来?”跳跳强忍住内心的悲恸,逆着人流往外走了去。孩童瘦小的身影游鱼般穿过人群的缝隙,在别人的眼中他犹如一个逃兵。
       只是,逃不过往昔的阴阳两相隔,逃不过今后的世事前路茫茫。风吹干了他的眼底,也唤起了他心底的求生和不甘。族门的债与师仇的恨,自此都压在了这个方足八岁孩童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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